6

我连夜离开了，江浔并没有发现，因为他只顾着给岑溪言讲睡前故事。

房间门外，连观望的角度我也能够拿捏得恰到好处，既能看清房间里的二人在干什么，又能保证他不会发现我的存在。

离婚协议被我揉得皱皱巴巴，其实早就准备好了，是我太想多待一阵子，一直没有拿出来。

跟公司解约的时候，赔了不少钱，这些年来我攒下来的积蓄还能够应付过去，他们没有过多为难我。

经纪人枚姐罕见地掉了眼泪，抱着我许久都没有松手。

她问我接下来准备去哪里，我没有回答，实在是还没有想到好的去处。

她转了转眼珠：“不如跟我去个好地方吧。”

枚姐把我带到了她的一个花鸟虫鱼市场门面，这里热闹非凡，男女老少都在热络地跟我打招呼。

我是真心喜欢这里，更喜欢跟花草打交道。

于是我就这样留下来，住的地方是用枚姐身份证在旁边租的公寓，拖了她的福，房租很便宜。

隔壁的大哥家里养了一只鹦鹉，非常健谈，就是我怎么教它喊我名字，它都高傲地不配合。

我差点气急败坏：“你怎么跟家里的那只八哥一样讨厌啊？”

它置若罔闻。

我跟江浔也养了一只鹦鹉，平日里数我最照顾它。

可我教它很多遍，它也不喊我的名字。

那时候江浔说我闲得无聊，跟一只鹦鹉计较。

可是后来他把岑溪言领回家之后，为了逗她开心，整日威逼利诱让鹦鹉喊岑溪言的名字。

不到一个月，那只鹦鹉就学会了。

它叫岑溪言女主人，岑溪言开心得手舞足蹈，江浔满意地给鹦鹉换了更好的口粮。

而我的心情在所有人看来不必顾及。

可真是够侮辱人的。

连一只鸟都知道，讨好岑溪言才能算是讨好了江浔。

我的存在格格不入。

“臭鹦鹉，以后再也不喊你了。”

我挫败地转身进屋，一声清脆的名字在身后响起。

“黎歌最好，黎歌最棒！”

“我爱黎歌，我爱黎歌！”

我不可置信转头，确认这真的是从刚刚对我充耳不闻的鹦鹉嘴里发出来的声音。

怕我不相信，它又叫了一声。

这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三天，它学会了我的名字。

我没出息地蹲下来掩面痛哭，酸涩感直通脑门。

原来不是我捂不热冰冷，只是我选择的对象不对罢了。

鹦鹉是如此，人也一样。

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，我抬起头来，才看到岑溪言好整以暇地看着我。

7

岑溪言是第一个找到我的人，这点我略显惊讶。

她优雅地拿起来桌上饮料：“我以为你还要多待几年才离开，你比我想象中还能忍耐。”

她终于不再装疯卖傻，而是以一个正常人的姿态跟我说话。

什么磕到了脑子，心智只有十岁，全都是她精心设计用来诓骗江浔的一套说辞，恰好江浔乐意被她骗，对她的话全盘接收。

“我已经签好离婚协议书，江浔那边签完我们也就没关系了，你就可以上位了。”

她摇了摇杯子：“可江浔没有签字，他这两天发疯一般在四处打听你的消息。”

“你说江浔是不是真的爱上你了，离不开你？”

我噗呲笑出声来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。

倒是岑溪言的脸色没有那么好。

“岑溪言，你在害怕什么？江浔处处维护你，以你为中心，哪怕我是他的妻子，他还是把你带进家里，夜夜跟你玩乐逗趣，你说他爱我，这可能吗？”

“与其来我这里旁敲侧击离开的决心，不如去叫江浔把协议书签了，放我自由，你们两个人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。”

以岑溪言的手段，随便卖惨掉几滴眼泪，江浔什么事情都会依着她，签个字而已没有什么难的。

临走时，岑溪言不放心地问我：“黎歌，爱了江浔这么多年，你真的舍得这么放弃了？”

我回到：“不爱了就是不爱了，没什么特别的。其实江浔这个人，仔细想想真的烂透了。”

送走岑溪言，我依旧摆弄着刚到货的新鲜花束，把它们整齐划一地放进水桶里。

不知不觉就忙到了夜幕降临时。

直起身来时，江浔一张沧桑的面容闯入我的视线。

他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：“黎歌，我来接你回家了。”

这句话，换作是曾经的我，可能会在无数个夜里反复咀嚼，企图把它刻在我的脑海里，把它当作江浔喜欢我的证明，以此来自欺欺人。

现在听起来只觉得打扰了我的平静生活。

“江浔，离婚协议书签好了吗？我随时可以跟你去领离婚证，如果协议书没了，我可以再去旁边打印店打印，很方便，给我五分钟就行。”

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受伤，笑容也透着勉强：“黎歌，你知道我不会同意离婚的。”

我冷了脸，关门准备赶走他。

可他却上前一步拽紧我的手腕：“黎歌，我给溪言重新租一套房子，再给她请临时工照顾，这样总行了吧？我都做到这一步了，你回来吧。”

我甩开他的手，心里满是失望。

“江浔，我们之间仅仅只是岑溪言住在哪里的问题吗？哪怕是岑溪言住去了国外，你也会飞过去找她，何必跟我弄这么多弯弯绕绕。我没精力关心你们怎么相处，我一心想离婚，你是听不懂人话吗？”

“我以前怎么没发现，你一个大男人，还喜欢整这些死缠烂打的戏码，看得我心烦。”

7

我转身，他跟了过来。

旁边大哥的鹦鹉开口：“放开黎歌，放开黎歌！”

“黎歌最好，坏蛋滚开！”

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是它给我出头了。

江浔又开口：“你要是喜欢鹦鹉，咱们家里也有啊，回家就能天天看到。”

想起来那些憋屈的过往，我怒视他，推了他离我远一些。

“不是我的东西，我再也不要了。江浔，还记得当时你是怎么说的吗？”

他紧紧抿着双唇，一双手无处安放。

我接着说：“明明是我挑回家的鹦鹉，可你转手把它送给了岑溪言，你说我没必要跟一只鹦鹉计较，却在网站上搜索方法教它说话，教它喊岑溪言女主人，你跟它一样，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罢了。”

江浔试图狡辩：“我只是想让溪言开心一点，毕竟她才刚刚出院。”

“可我心里只有你的位置，对于岑溪言只是一份责任感而已。”

我一记眼神看过去，随即笑出声来。

“这样的话我已经听过无数次，都快要吐了。你知道我不喜欢她，却还是选择把她带回家里住着。你放任她伤害我，连句道歉都没有，反过来指责我小肚鸡肠。你在我们的婚戒旁边戴着她送给你的塑料戒指，许诺她一生一世不放弃，让我成为别人的笑柄。”

“江浔，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爱我吗？没有人爱人是这样子的，是我太傻才会给了你一次次伤害我的机会！”

我颤抖着把这一切都说了出来，前所未有的畅快感涌入心底。

江浔呆住了，后退了几步。

“给我一个机会，我来弥补，这次不会再让你失望了，只要岑溪言不在，我们的感情就会恢复到从前那样好。”

我心中生出一股无奈之感，此刻的江浔就像是疯子一样，根本听不懂人话。

“快走吧，不然我就报警了。”

他还是不依不饶拉着我的衣角，这时候周围的奶奶阿姨叔叔们都过来，把他拉开了。

仅仅通过几天的相处，他们都选择站在我这边，无条件维护我，这一幕令我无比动容。

“小伙子，快走吧，人家姑娘不想看见你，别在这里死缠烂打丢人现眼，否则我们就报警了。”

阿姨们附和着，手上还拿着扫帚拖把之类。

江浔忙不迭解释：“叔叔阿姨误会了，她是我的妻子，跟我闹别扭才跑出来，我是来求原谅的，拜托你们帮帮忙，我们平时感情很好的。”

我无比震惊他怎么有脸说出口这种天方夜谭的话。

可他想错了，大家并不是眼盲心瞎，其中恩恩怨怨都看得清楚。

“黎儿多好一个人，来这里几天帮了我们多少忙，你放着这么好的妻子不珍惜，还去拈花惹草，你不配求原谅！”

“就是，朝三暮四的男人要不得，别再来招惹我们黎歌，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，把你打出去！”

“小三都带进门了还敢说自己多爱老婆，真不要脸，可快别祸害我们黎歌了！”

大家你一句我一句，推着江浔一步步往外面走，直到把他轰走才算完了。

阿姨们拉着我的手，让我别害怕，以后她们都会替我出头。

我何德何能可以遇上这么好的一群人。

晚上回住处的时候，楼下停了一辆熟悉的车子，江浔依然阴魂不散跟着我。

他以为这种偶像剧求和戏码一定能让我回心转意。

我只是戴上耳机安静入眠。

8

第二天一大早，有人敲响我的房门。

江浔二话不说拽着我往医院里跑，我这才知道，奶奶已经快要撑不住了。

自从上次见她，老人家的身体就不太乐观，她虽然瞒着我，可我也能感觉到，因为当初爷爷也是这么没的。

奶奶瘦骨嶙峋的手紧握着我的掌心，一直在说对不起我。

我含泪摇头，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，没能多陪在她的身边。

江浔也蹲下来轻声细语哄着奶奶：“奶奶，你快点好起来，还没看到你抱孙子呢。”

没想到奶奶咳嗽得更厉害了。

她虚弱地问我，有没有什么心愿想要实现。

“黎儿，委屈了半辈子，奶奶放你自由了，孩子，不用再考虑我。”

我趴在她的手背，哽咽回道：“奶奶，我想要江浔跟我离婚。”

江浔立马说：“我不同意！”

奶奶亲自把桌子上的笔递到江浔手里：“孩子，签字吧，你还要对不起黎儿多久？”

江浔的眼眶顷刻间变得猩红，他接过离婚协议书，手指颤抖得几乎拿不住薄薄的几张纸片。

他一点一点写着，字体有些许扭曲，不像他原本写的那样刚劲有力。

我曾经无数次临摹过他的字迹，到此刻，亲眼看他斩断我们之间最后的联系。

一滴水珠落下，晕开了黑色字迹，四处散开而来。

我接过来，郑重地跟他说了句谢谢。

谢谢他成全我的自由。

江浔猛然吸了一口气，摔门离开。

我跟奶奶说了许久许久的话，直到老太太沉沉睡去。

她离开之前，把江浔叫了进来，两只手分别握住我跟江浔，只是这一次，她没有把我的手放在江浔的掌心。

奶奶最后一句话是对江浔说的：“混账小子，你别趁我不在，欺负我的黎儿。”

之后她永远合上了双眼。

江浔哭得无声，我们枯坐一夜，一夜无言。

我以江浔妻子的身份，跟他一起办完奶奶的葬礼，送走这个世界上我最后的亲人。

他拖着不肯跟我领离婚证，只有搬出来奶奶，他才会想起来答应奶奶的嘱托。

墓园里，我们并肩而立，心却隔了亿万光年的距离。

江浔率先出声：“黎歌，我们说好一家人好好的，你我都食言了。”

我想了想，还是决定告诉他那件事。

“江浔，我们的卧室里，放着一份报告单，你没看到对吗？”

“那是我失去的孩子。”

江浔不可置信地转头看我，双手撑在我的肩膀才站稳了脚步。

岑溪言出现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后，江浔就开始变得不对劲。

那天他们大吵了一架，他怪岑溪言远飞国外，岑溪言怪他意志不坚定，选择退而求其次跟我结婚。

不欢而散后，岑溪言赌气跟狐朋狗友去玩刺激项目，而江浔憋着一肚子气，回来后紧紧抱着我不松手。

那晚他格外凶狠，像是要把整片的我撕成碎片，而且他没有做安全措施。

第二天他接到消息，岑溪言在医院里不省人事，他去照顾她，这一去就是三个月。

他亲力亲为，根本顾不上我的死活。

而我查出来怀孕后，还没来得及跟他分享喜悦，孩子就没了。

如果他没有为了给岑溪言听诊断报告而挂断我的电话，那个孩子已经快五个月大了。

当时我就住在跟岑溪言一样的医院里，同一楼层。

我独自挂号缴费，远远地看着江浔为岑溪言跑前跑后。

那时候我忽然庆幸，那个孩子没有平安保住。

我怕以后他会问我，为什么爸爸不爱妈妈？

我不知道怎么去回答。

江浔跌坐在地上，大雨把他的整个人打湿。

“是我害死了我们的孩子，对不对？”

我没有回答。

这一刻的他，好像是世界上最痛苦难受的人。

“江浔，其实我的那些日记本，你都看过，都知道，对不对？”

“你很享受，自己是另一个人的全世界，这样的感觉让你心安理得接受我的好，仗着我对你的喜欢有恃无恐。”

“你舍不得岑溪言的明媚张扬，也不想放弃我对你忠贞不二的爱慕，所以你选择在我们二者之间周旋，并且享受这样的旖旎。”

他没有更爱我们任何一个人，他只是最爱他自己。

江浔的脸上雨水与泪水混合，叫人看不清楚。

他牵着我的手冰凉：“黎歌，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，我才发现你已经占据了我整个人，可我搞砸了一切，你不会再原谅我了对吗？”

“我真的爱你，可虚荣心让我看不清自己，一次次伤害了你，到最后无可挽回。”

我收回手，平淡地说着：“江浔，我不恨你，所以谈不上原谅不原谅。我赌输了，是我运气不好，今后我们互不相欠就好了。”

天地之大，以后往南或是往北，再难相见就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。

我走出墓园，不知道身后的江浔伸出久久没有收回的手，更不知他在滂沱大雨中一遍遍嘶吼。

准备离开这里的那天，我将一部分东西留给了枚姐，再给周围的叔叔阿姨们送了小礼物。

临走时岑溪言找到我。

她也没有那么风光，跟我说江浔疯了。

他一遍遍用小刀割着自己的皮肤，说是这样我就会因为心疼他而回去看他一眼。

直到整条手臂上已经没有一处好肉，变得刀痕交错。

我当然知道，每次回家，公寓门口都有一地烟头，几乎可以塞满一个小型的垃圾桶。

有时候江浔远远地看着我，拿钱找人来我这里买花，然后他抱着花缓缓离开。

他的袖口滴下来红色的液珠，自己浑然不觉。

我只当是看到一个疯子的自残。

岑溪言还说，江浔找到她买药毒害我的证据，准备把她送进监狱里去。

她不依，反倒告诉他，是他的冷漠无情才把我伤得千疮百孔。

江浔又陷入疯癫。

我扬手给了岑溪言两个巴掌。

“这是我为自己讨回公道的两巴掌。”

今后她跟江浔的爱恨情仇，都与我无关。

我拿好行李上飞机，起飞前，我朝着窗外看过去。

不远处江浔将之前从我这里买回去的花束全部摆成对不起三个字。

他抬起头，眼里的悲伤竟然能够直达我的眼底。

迟来的道歉，毫无意义。

我闭上双眼，畅想着今后没有另一个人牵动心绪的美好生活。

不爱别人的时候，就可以腾出来更多时间，好好爱自己。

（全文完）

作者:小小栗子